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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50章 七十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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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50章 七十二

地渠不見天日,空氣沈悶,只有夏青稞舉著一支火折子,在前方帶路。

一行人摸黑跟在後面,躡手躡腳地,偶爾聽見頭頂上地層震動時,都不由屏住呼吸。直到出了渠口,站上白地,才豁然開朗。

小雪漸密,不見飛禽走獸,也不見西涼人蹤影。

賀今行向夏青稞道謝:“夏兄與諸位友鄰仁義恩情,我雲織上下銘感於心。若我不能報,其他人亦必報之。”

深入圍城施以援手已然可貴,出城後願再一次進去更是難得。

夏青稞鄭重地還禮道:“大家都平安無事,就是最好的報答。希望你們順利。”

“放心吧,神仙營從不失手!”桑純背著包袱,一邊倒退著往山上走,一邊展開雙臂擁抱新鮮的風,“我們三個人呢,殺一個人綽綽有餘啦。”

星央叫他:“好好走路!要是摔了你就立刻回去。”

他撇撇嘴,停下來等他們過去。

賀今行笑了笑,與夏青稞告別。

錯金山身披重雪,他們一步一個腳印地踩上去。到某處鞍部,能隱約眺望見東北方向的神救口時,再回頭已經看不到那座小縣城。

小歇間隙,桑純習慣性偵察一番,可惜太遠了,看不清西涼人走到哪兒。

“軍隊要補給,從神救口出,西涼最近的軍事重鎮就是葉辭城,我們去那兒。”賀今行昨晚就想好了路線。

西涼人能從神救口外摸上來,他們也一定可以翻越錯金山,將天塹變作天譴。

星央一直盯著遠天,半晌忽地伸出手,待早上放飛的那只蒼鷹收翅落在他小臂上,才替它梳著羽毛說:“金鈴真聰明,還記得這個地方。”

賀今行取下纏在鷹腿上的布條,那是一截窄窄的發帶,塗著幾個暗紅的字——口十舌辛。

“是說葉辭城嗎?”桑純湊過來看了一眼,“是昨天看到的那個老頭?”

賀今行:“沒出意外的話,應該是他。他姓楊,大約年在不惑,不算老。”

星央疑惑地皺起眉:“他是向著我們的嗎?”

桑純:“肯定啊,哥哥,不然他怎麽會給我們傳消息?”

那為什麽不想辦法逃跑?星央想不通,看賀今行點頭讚同,便不再多想,“那他是好人。”

而後拿出肉幹餵了鷹,再將其放飛。

天快黑了,三人尋了避風處,掘個簡易的地窩子搭帳篷。

這裏還能拾柴燃火,第二日再拄著杖往更高的山上爬,空氣越來越稀薄,火堆架得艱難,只能靠衣食禦寒。

除了必要的交流,他們也不再說話,就這麽沈默地趕路。

氣候無常,天晴日朗到風雪大作不過盞茶功夫。賀今行立刻拽了拽綁在腰上的繩索,連在另一頭的兩人瞬間會意,一道提杖奔跑。

然而暴風雪比他們更快,像罩子一樣蓋下來,迅速隔絕四方。即將迷失之際,一頭赤鹿從斜旁躥出,又躍進雪幕。

三人精神大振,立即追上去。不知跑了多久,終於趕在大雪埋山前滾進山洞裏,抖掉一頭一身的雪,互相依靠著喘氣。

好一會兒,桑純擡了擡手,指著站在石間一動不動的鹿,“要不要殺了它吃肉?”

說話間呼氣凝成霜,吸氣更是仿佛吸的都是冰渣子。

賀今行放慢呼吸,檢查了一下剩餘的食物,搖頭:“沒到那個地步。”

“那我找它玩去。”桑純按著胸口剛邁出腳,赤鹿就轉身跳下巖石,消失在山洞深處,“……怎麽就跑了呢?”

賀今行見少年一副無趣又有些躍躍欲試的模樣,說:“跑了就跑了,別追。”

桑純抱住他的胳膊,“我才不追,和哥哥們在一起,比鹿有意思。”

說完又想掛到星央身上去,後者從懷裏摸了張揣熱的餅子塞給他,“吃完就睡覺。”

狂風呼嘯,卷著雪粒子撲進洞口,不知何時才能停歇。

三人就在山洞裏宿營,自夏末幾個月以來,難得一次睡足了三個時辰。

這一場雪從夜到明,外頭雪地厚了幾寸,白茫茫不辨方向。賀今行與星央輪流值守,都未見那頭赤鹿回來過,便決定往山洞深處探一探。

這一走又不知多久,越往裏越黑。大家心裏沒底,幾乎撐不住要原路返回時,發現了幾處陳舊的器械痕跡。他們並不知這是偷渡者鑿通的穿山路,卻足以堅持下去,直到得見天光。

光亮之中沒有重巒疊嶂,山腳下與天空一樣寬廣的戈壁上,數以千計的鐵甲如巨蛇淩風逶迤。

這是西涼的國土,西涼的軍隊。

“太好了,還能追上。”賀今行盯著那支隊伍,語帶欣喜,嗓子幹啞。

他們煮了一壺雪水,將攀山用的手鎬留在山上,盡快下山。

人身渺小,寄於莽莽天地,微不可見。

累關柴炭緊缺,軍師帳裏也只有一日兩斤的份例。

王義先幹脆不燒火盆,弄了個比巴掌還小的手爐揣著,使手指不至於凍僵得無法批覆軍務。

這日,埋在西涼軍中的內應傳回密信,道是鑄邪怒月已離軍五日回返西涼。

“好啊,短期內應當不會再有大規模的戰鬥。”他心下一松,當即給大帥傳信,又召諸部將前來議事。

惡劣的天氣令西涼人進攻不利,他們雖然也無法趁此機會發起反攻,但有了更多喘息的時間,必須好好利用。

兩日後,仙慈關未有回信,銀州倒是先來人了。

“末將來為軍師獻策。”顧橫之一進營帳便請命,盔甲上猶掛著霜雪。

“你又想幹什麽?”王義先下意識問,見他不開口,揮手遣退帳中書吏。

顧橫之這才直言:“願請一千死士,出關奪回神救口。”

他本想策劃一場刺殺,但鑄邪怒月離開累關回西涼,就有些鞭長莫及,便立刻改變了策略。

“哈?”王義先一噎,而後說:“你小子可真敢開口。不說別的,你爹,還有皇帝,準你到銀州來,是讓你來練兵,不是來打仗的。”

“振宣軍組建已超三個月,操練陣式編排成譜,軍規條例人人皆知,按部就班即可。況且還有方指揮使與諸位教頭在,並非缺我不行。”

“不是一回事兒。”王義先擺擺手,表示免談。

顧橫之抱著拳,正色道:“末將願立軍令狀。生死由命,概與旁人無關。”

臂縛肩甲相撞,金聲震耳,大有事不成絕不罷休的氣勢。

王義先也為之一震,隨即無奈道:“你怎麽去?鑄邪怒月回西涼,累關外的重重大軍可沒跟著回去。”

“走西州,經錯金山,直奔神救口。”

“這寒冬臘月的,大雪封山,不好走。”

“能不能走到,走過才知。”

“……年輕人啊,天河高原和你們南疆可不一樣,一年四季沒個冷的時候。遇上暴風雪,碰上雪崩,迷失道路,都會死人的。”

王義先絲毫沒開玩笑。

顧橫之卻說:“難道軍師就沒有想過這條路?”

他起身走到掛於一旁的大幅輿圖前,直指神救口所在,“西北邊境線上下皆在西涼人控制之中,可謂門戶大敞。眼下天寒,尚未有影響;等到明年開春,西涼人的後備軍與輜重補給舍棄鳴谷關,直接從神救口出入,時效將會大大提高,對正面戰場的支持力度也不可同日而語。”

“我們能守住累關,鑄邪怒月也可以調頭去圍困仙慈關。到那個時候,就算振宣軍出山,我們有多大把握在正面戰場上完勝西涼大軍?仙慈關如一座孤島,又能堅持到幾時?”更甚者,西北三州一旦徹底易主,以西涼人對中原沃土不死的野心,騷擾襲擊將無窮盡也。

“要想收回西北三州,要保住仙慈關,代價最小的辦法就是奪回神救口,切斷西涼人從凈南穿越錯金山的路線。”

“若能成功,明春攻守異勢。”他沿著秦甘大地的邊緣劃了個圈,指鋒落在豁開的鳴谷關,“圍三闕一,哪怕不能甕中捉鱉,也可逼著西涼人撤出鳴谷關。”

最後,他垂下手,轉身與軍師正面相對,說:“奪回神救口最好的時機,就是現在。”

王義先確實想過在鑄邪怒月回來之前,讓仙慈關那邊派兵,奪取神救口。他擡手鼓掌,“看來我說錯了,你不是一時興起,而是早有準備。”

整個初冬,顧橫之除去銀州大營練兵,都在籌劃此事。但這點忙碌在他眼裏不值一提,只道:“還需得軍師點頭,派給我五百熟悉雪山地形與氣候的老兵。”

“不行。”王義先依舊堅持道:“這是我們西北軍的責任。神救口、佛難嶺、秦甘三州,我西北軍奉命鎮守,就一定會戰到底,哪怕粉身碎骨,全軍覆沒。而在此之前,無需他人替我們沖鋒陷陣。”

“你,且回振宣軍去履行你自己的職責吧。”

顧橫之不走,再道:“軍師是想從仙慈關撥人馬?仙慈關內外都有西涼軍隊重點盯防,不一定好動。退一步說,做兩手準備,不是更加穩當嗎?”

王義先沒回話,撩起眼皮看他。

一開始就說過,這不是一碼事。

顧橫之也回過神,心知為什麽,便說:“顧鈺出身南方軍不假,但今日站在這裏,不為宗系,不為朝廷,只為早日平定戰亂,還我河山安寧。”

他單膝跪下,字字誠懇:“請求軍師給我一個機會。”

帳裏並不外面暖和多少,可他的血是熱的,汗是熱的,烘得膝下的土地也熱起來。

王義先沈默好一會兒,才叫他起來,把手爐與竹筆一起遞給他。

回程大雪紛飛,楊弘毅來迎他,瞟了他一小截路,才呵呵笑道:“王參議答應公子了?”

“嗯。”顧橫之簡短地應了一聲,又問:“輜重送到了嗎?”

一個月前,他寫信向他爹借一批武器和甲胄。他爹回信罵罵咧咧一通,末了到底沒說個“不”字。

“昨天就到了。”楊弘毅頓了頓,“呂管事也跟著來了,就等見您呢。”

顧橫之便加快腳步回住處。不大的營帳裏添了幾只箱籠,兩大箱新做的衣物和一小箱傷藥,都是君綿親自備下的。

管事報過單子,“夫人遣屬下來問公子,今年是否回去過年?”

他撫摸著新衣細密的針腳,難以開口,唯有搖頭。

管事得到預料之中的答案,在心中嘆息一聲,按照君綿的吩咐,躬身道:“夫人說,若公子今年不回,她就等您來年凱旋。”

顧橫之把話都寫進家書,他帳裏沒什麽好東西,就把銀州的特產挑揀出來,讓對方捎回去。

楊弘毅把人送走,轉頭嘆道:“大小姐也說不回了。”

顧元錚於八月末領兵下南越,並沒有急著助起義軍反圍剿。她把蒼溪林海要過來做根據地,步步為營站穩腳跟,近來才開始參戰。

戰事愈演愈烈,除夕決計抽不開身回蒙陰。

家裏人的動向,顧橫之都知道,可世間哪有兩全法?

他收拾好箱籠,就先清點輜重,然後去找方指揮使。

一千死士,老夾新,西北軍出五百,振宣軍也出五百。

在他去累關這三天裏,選拔已過了兩輪,方子建把成績榜給他看,一起確定了最後的名單。

入選的每一個人都得到了兩套嶄新的棉衣、軟甲,以及幾種西北很少見的武器。

楊弘毅在臺上演示□□和鏈爪的用法,底下新兵們都看得眼熱。

方子建哈哈大笑,對大家說:“多虧有顧將軍,不然咱們真拿不出這麽多裝備來。”

面對聚焦的目光,顧橫之微微笑了笑,“別的部隊裏有的,振宣軍早晚也會有。”

演示結束,他上前一步,環視全場說:“大丈夫既效命疆場,就要奔著奮勇殺敵而去;不畏生,不懼死,方可建功立業。此一去,管它山高水險,我不怕,你們呢?”

方子建抱拳向天,“我振宣軍,勇往直前——”

臺下將士齊齊立正,振臂喝道:“銳不可當!”

隊伍整裝完畢,寫好遺言便開拔。先到衷州,與西北軍的老兵合流。

軍師親自為他們壯行,並許諾:“諸位勇士即升一級,名留史志,惠及家人。若能成事,我王義先必定再為大家請下更多的封賞!”

而後把顧橫之喚到一邊,單獨說話:“雲織許久沒有傳信來,若你們能把神救口打下來,你替我過去看一看。遇上今行,叫他給我和他爹報個平安。”

說完又補充:“這是我個人的拜托,做不成也沒關系。”

後者與其他軍士一樣,全副武裝,從頭到腳都包裹得嚴嚴實實。唯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,沈靜得就像頭頂鉛灰色的天空。

他低聲說:“軍師放心,此亦我所願也。”

“好,我等著你們的消息。”王義先目送隊伍遠行,直到連旗幟也看不清,才按了兩把酸澀的眼睛。

“真去了,虎父無犬子啊。”陪同的心腹部將語氣感慨:“,也就軍師您敢放他去。”

“有什麽不敢的?這些年輕人敢為家國舍生,不分彼此,難道我還不敢給他們放行?”王義先哪怕對顧穰生懷有成見,也願意承認這廝有個很優秀的兒子。

“置之死地而後生啊,越是嚴寒,越是機會,咱們也該動起來了。”他最後望了一眼西天的群山,回首走下山岡。

天河高原有多巍峨,往上爬的人類就有多渺小。

但是,人可以登上高原,翻越它,征服它。

顧橫之率領這支新編軍,跟隨特意讓人請來的向導,沿著天河高原的邊緣,走河谷,翻雪山,睡冰屋,花費十餘日才走完小半個西州,抵達距離神救口最近的宜連縣。

陸續有人掉隊,一倒下去就再也無法站起來。他們沒有時間也沒有辦法將遺體送去周邊的地縣,就都埋在路上,記好位置。若有朝一日戰事消停,隊伍裏還有人活著,再回頭來尋。

“好多年沒有看到我們大宣的軍隊上西州啦。”

宜連的百姓發現了這支穿越雪原而來的軍隊,老縣令帶著族人親自在必經之路上迎接他們,白胡子在風中顫顫巍巍。

沒有人聽得懂絨語,但都感受得到對方的好意,以及專門擺出的熱水熱食。

顧橫之卻只要熱水,哪怕他們這些日子吃最細碎的炒面也猶如吞冰,依然堅決地拒絕了那些熱乎乎軟綿綿的食物。

面對麾下將士的失望、郁悶與不解,他說:“我們能撐到這裏全靠一口氣,事未成便松懈下來,就會斷掉這口氣。”

“再者,水源要多少有多少,貯存的糧食卻有限,百姓願意給,我們不能收。”

“誰要是不服,或者不願意再繼續前進,可以先留在這裏,開春再按原路回累關,不會有任何後果。”

他向老縣令躬身道謝,隨即下令繼續行軍。

將士們很快列隊開拔,除了不能行動的傷員,竟無一個人選擇留下。

終點就在前方,沒有人甘心放棄。

三天之後的正午,隊伍終於爬上最後一座山峰,近百丈深的懸崖之下,就是神救口的關樓。

寒冬臘月裏,崖壁上覆著一層堅冰,頂上更有層層冰淩倒掛,是天然的險阻。

然而顧橫之打算從這裏下山突襲,就做好了突破一切阻礙的準備。

他挑了身手最好的兵,親自領隊,綁著繩索吊下崖。用□□剔掉冰淩,再將剔下的冰柱按到崖壁上,形成落腳點。如此,硬生生開出下崖的窄路,直到距崖底二十來丈才止。

這八個人被拉上去的時候,眉毛上都蓋著冰霜。其中一個老兵已經臉色發紫,卻制止了顧橫之脫下棉袍的動作。

別了,他用最後的力氣含笑說,他的任務完成了,沒有給西北軍丟臉。

這就夠了。

在寂靜的送別之中,夜幕徹底降臨。

楊弘毅抹了把臉,震聲道:“兒郎們,神救口在腳下,路在腳下,該我們報仇雪恨、建功立業的時候到了!”

將士們皆振奮起來,群聲應和,“這些狗日的西涼人不是喜歡偷襲麽,讓他們也嘗嘗被襲的滋味兒!”

“好,我們去給他們一個從天而降的驚喜。”

顧橫之也微微笑了一下,隨即拔刀棄鞘,低頭咬住刀背,拽住鉤繩,便率先滑下山崖。

在他之後,七八個人與他一樣攀繩下崖。在他們之後,一排又一排將士整裝待發。

這個沒有月亮的雪夜,註定要有許多人付出性命,以償熱血。

雲織縣的城樓上,十幾個人聚在一起,或站或坐或靠,俱是身心疲憊,卻不得不打起精神,以防西涼軍趁夜攻城,並商量應對之策。

賀今行三人離開沒幾天,那條地道不知怎地就被城外的駐軍發現了,徹底堵死通道之外,更是氣急敗壞地重新發起了進攻。天晴來,下雪即止,一直斷斷續續,如同貓戲老鼠一般,磨得城中軍民筋疲力竭。

“房子再拆下去,就沒地方住了。”

“能做武器的東西也沒有了。”

“橫豎都是死,不如跟他們拼了,殺一個不虧本,多的都是血賺!”

……

“要不組一支敢死隊吧?西涼人再來,我們就出城決戰。”周碾忽然說。

此話一出,眾人都息了聲看他,卻沒人接。

前幾日,周碾他老娘來城樓下幫忙時被一支流箭射中,沒幾個時辰人就走了。從那之後他跟著了魔似的,鎮日想著出城去殺西涼人。

但大夥兒也答應過他娘,要看著他,別讓他幹傻事。

“我願意領頭,你們呢?”周碾看向瓦珠。

這些混血兒已然完全融入這座城,甚至多虧了他們能打善戰,才能堅持到今天。

沒等瓦珠說話,劉縣尉就半強制地拉周碾坐下,說:“就算要去,哪有讓娃娃先去送死的?咱們這些老的先上,等打光了,你們這些年輕人再頂上也不遲。”

胡大從另一邊把人按住,點點頭:“你們年輕,沒咱們活得長,該多活一陣。”

有人試圖緩和氣氛,玩笑道:“對啊,萬一就等到救兵了呢。”

城墻上響起稀稀疏疏的無奈的笑聲,笑過之後,劉縣尉嘆了口氣:“就是對不住小夏大人和諸位絨人兄弟,縣尊當時該讓你們走的。”

“我們下來的時候就沒打算馬上回去。”夏青稞托著自己的左臂,說:“大家也不必著急拼命,能守多久守多久,哪天守不住了,都得死。況且,今行還沒回來,我要等他的。”

話說得直白,眾人皆訕訕,俄而有人低聲祈禱:“……也不知道縣尊他們怎麽樣了,不管順不順利,千萬要平安啊。”

夜漸深,該睡覺的往掩體下挨擠著一趟,該值守的就倚著城墻盯著西涼軍營盤的方向。到如今,已經難以維持崗列,全靠硬撐著熬下去。

夏青稞把自己排在後半夜,小睡片刻,便起來替換。

不知過了多久,賀冬忽然出現在他身邊,低聲說:“找遍全城,才從犄角旮旯挖出些沙蒿,你且將就將就。”

“麻煩賀大夫了。”夏青稞不在意,脫了半邊衣裳,把胳膊伸過去。他白日守城時挨了一刀,當時傷藥不夠,就只進行了包紮止血。

賀冬眼睛不太好,瞇著眼湊近了,借火盆架的光給他重新清理傷口,下手總有些遲滯。

他不想浪費太多時間,不知從哪裏掏出一小截蠟燭點燃,方寸間立時明亮了些許。

“不早些拿出來。”賀冬把揉碎出汁的草葉按到他傷口上。

“以前剩下的。”夏青稞忍不住長嘶一聲,似是為了緩解疼痛,慢慢地說:“那年我進京參考,身無一物。幸而與今行的號房相依,他帶了四支蠟燭,分給我兩支。我沒舍得用完。”

賀冬聞言一怔,沈默地給人裹好紗布,背過身去拭了拭眼角。

夏青稞咬著牙等痛勁兒過去,將手裏的蠟燭放到了垛墻上,凝視半晌,終究沒有吹滅。

縣令爺爺說,人世間因果輪回,善惡終報。

所以啊,天神在上,請您福佑我們。

蠟燭即將熄滅的時候,城外的西涼軍營也亮起火光,少欽便金鼓大作,震響了所有人。

“西涼人來攻城了嗎?”大家都惶惶地爬起來,抓緊武器。

“尚未。”夏青稞眉頭緊鎖,不確定地說:“他們似乎是內部出現了問題,在互相爭鬥?”

“內亂?好啊!”有人高興地大叫,然而他們並不能看清裏面的情形,不知事實到底如何,只能緊張地盯著遠處的動靜,又害怕又希冀著什麽。

黑夜一點點走到盡頭,黎明之際,兵戈廝殺之聲終於平息。

大半座軍營都塌毀了,一群人從廢墟裏走出,至雲織城墻十丈外即停。

這個距離,足夠上面的人們看清他們青腫的臉,殘缺的盔甲,以及糊在上面的血。他們形容淒慘,眼睛卻仍是鼓的,渾身肌肉仍是僨張的,如同餓得癲狂之後才將捕到獵物暴食一頓的野獸。

但這些都不重要,因為他們認得出這些軍士——是宣人!

“我們是朝廷新組建的振宣軍,來解救大家的!大家看清楚了,不要怕,也不要攻擊我們!”有軍士放開嗓門叫城。

然而連續幾遍,城樓上都毫無反應。

年輕的將軍獨自出列,走到城門前,目光掃遍上方的人,才開口:“我是振宣軍信武將軍顧橫之,也是今行的朋友,可否打開城門方便對接?”

眾人這才如夢初醒,匆忙奔下城樓。

還有些人精氣神一松,沒力氣下樓,就沿著城墻滑坐下來,靠著刻在墻上的大片名字,低聲說:“兄弟姐妹們,救我們的援軍來了,我們沒有被放棄。”

真好,真好啊。

要是你們也能等到就更好了。

還活著的人額頭抵墻,失聲大哭,涕淚滿衣。

振宣軍進了城,百姓們把將官們層層圍住,胡大問出大家的心聲:“將軍,是朝廷發起反攻,來收覆我們凈州了嗎?”

顧橫之看著他們臉上熠熠發光的期盼,說:“我們是先鋒軍,任務是奪回神救口,其他地方尚在西涼人掌控之中。”

大家頓時有些失落,又疑惑:“難道軍爺們不是從凈州過來的?”

“咱們走的天河高原,那上頭是真冷啊,差點就翻不下來。”楊弘毅把話攬過去,引起一陣驚呼。

顧橫之就與劉縣尉和夏青稞到一邊去談事,深入了解雲織的情況,包括他們縣令的行蹤。

所謂機密任務,他從未聽軍師提過,便在結束談話之後,單獨去問賀冬。

“我能信你嗎?”賀冬習慣保持懷疑,但並沒有堅持太久,“罷了,總歸都到這時候了。”

他擡手指向西天,“今行他,殺人去了。”

顧橫之順指望去,錯金山在朝陽下閃閃發光。

去哪裏,要殺誰,都不必言明。他低頭很淡地笑了一下,“不愧是今行。”

聲音極輕,只說給自己聽。

賀冬盯著他,欲言又止,滿臉猶豫掙紮。

顧橫之卻毫不遲疑地側身回頭,“那面旗,可否借我一用?”

他來到這裏的第一眼,就看到了城樓上那盞飄搖的滾燈,還有那面千瘡百孔仍淩風飛揚的宣字旗。

雲織上下自然不會不願意,只是在交給他時再三叮囑,“這是縣尊親手縫制的,作為大旗用了很多天,對我們意義非凡,請將軍一定要珍惜。”

“放心。”他頷首許諾,握住那桿旗,仿佛握住一桿長.槍。

楊弘毅才過來就傻眼:“公子要去幹啥?”

“我去找人,你留下。”顧橫之言簡意賅,借紙筆寫了封信,交代道:“把信傳給軍師,原委都在信裏。西州路能走通,請他再派人來,加防神救口。另外,將百姓都遷至關口,以防凈州的西涼軍下來再次圍城。”

“是!”楊弘毅下意識得令,旋即還是忍不住問:“找誰?您不會還想著去……那您走了,誰來管咱們啊?”

顧橫之讓他暫代自己的職使,又召來下屬將官,放權下去。

熱餐飽腹之後,賀冬背著藥箱,主動找來交涉:“顧將軍若要出關,不妨與我們一道。”

在他身後,一群混血兒趕著馬從老城過來。無論是人還是馬,困於城中數月,都瘦了許多。但他們一走動一開口,就有蓬勃生氣迸發。

“聽說現在可以從神救口出關,這位將軍要是允許我們借道,我們可以借你一百匹馬。”

顧橫之的視線掠過他們的面容,最後停在賀冬身上。

後者躬身相求,“都是大遂灘的馬,底子是好的。”

“一匹就夠。”他牽過最近的一匹黑馬,扛著旗跨坐上去,策馬奔向天邊。

旌旗湧動,神仙營緊隨其後,久違地跑動起來。

錯金山外,起伏平緩的戈壁不利於追蹤,賀今行三人幾度丟失鑄邪怒月大軍的蹤跡。

幸而他們知道對方的目的地,只需沿著葉辭城的方向追過去。

當戈壁上粗糙的砂礫漸漸變成細膩的黃沙,白雪覆蓋的沙地上又冒出越來越多的胡楊與沙蒿,且發現西涼軍暗崗痕跡的時候,他們暫時停止趕路,一起挖了個旱獺洞。

冬眠的七八只旱獺被一窩端,放血剝皮,去了頭和內臟處理好,作為食物,也作為過兩日到葉辭城買賣的獵物。

“可惜沒找到大洞。”星央猶嫌不夠。從前能隨便找到兩只手數不過來的旱獺群,現在好像變少了,找尋也更加不易。

“路上再打些別的就是。”賀今行邊說邊脫下護具,清點隨身的物什。

要偽裝成普通的西涼百姓,就不能帶有任何會讓人起疑的東西,且就他要做的事來說,越是輕裝越方便。

最後剩下他臨時起意帶上的那只盒子。他拿著猶豫片刻,棄了盒,只留其中的風幹花朵,合在掌心慢慢壓實了,再用巾帕包好,小心放進懷裏。

星央和桑純也把多餘的東西埋進沙地裏,然後像從前在仙慈關外行走那樣做了記號。他們天生的面貌只需稍作修飾,便能變成地道的西涼人。

賀今行則重新挽了頭發,像西涼女人一樣裹上大頭巾,幾乎遮住整張臉。

“兄妹”三人背著獵物翻過沙山,似對沿途暗哨毫無所覺,就這麽進入了西涼東南境內最大的綠洲。

這裏地勢凹陷,葉河彎彎繞繞蘊出百十個大小不一的湖泊泉眼,古來就有人煙。綠洲北部被墾作軍屯發展壯大之後,更是吸引了十多萬百姓遷於此,圍繞駐軍的堡壘要塞而居。

因為葉河流出綠洲不遠,便悄然消失於黃沙之中,是以城名為“葉辭”。

綠洲甚少下雪,比沙漠戈壁暖和許多。

葉辭城不同於軍民混合的玉水。北部巨大的城堡石墻高砌,無數旌旗飄揚,守衛森然。城外依附著大片的平頂夯土房屋,屋子間隙種著許多矮樹,盡皆枯黃,顯出冬日特有的衰朽。南北涇渭分明。

南邊的集鎮沒有城墻,隨著不斷深入,賀今行看到了好多處明井暗渠,與天然的湖泊勾連成水網,不由在心中驚訝。

西涼人的井渠竟從淙河畔鋪到了這裏,可見這些年裏西涼有在大規模地興修水利,撫慰民生。

他思忖著是否能借由這些地渠潛入城,因為進出城肯定要查驗身份,他們走城門顯然過不去。

但不知地渠路線走向,太過冒險,還是先想辦法探清鑄邪怒月所在,再做細致的謀劃。他們幾乎沒可能有第二次機會,必須萬無一失。

正午過後,來往行人不多,因街道十分寬闊,更顯寥寥。間或遇到幾個忙碌做事的婦女老人,或是抓著石頭沙子玩的小孩兒,總要被盯著多看幾眼。

好不容易找到一家開著門收野物的鋪子,瘸腿的老店家只同意以物換物,交割後又稀奇地問他們怎麽沒去參軍,“看你們年輕壯實的,不可能征不上,是不是征兵的時候躲出去了?”

桑純信口胡謅:“來我們這兒征兵的將軍是個草包,不厲害,跟著他掙不到功勞還會送命,就沒去。”

“鹽沒吃幾粒,口氣倒大得很。”店家沒聽過這人口音,當他們是外來的,也就半信半疑,“葉辭城裏最近來了大人物,你們要是有真本事,盡可以去投效。當兵總比打獵賺的子兒多,運氣好還能殺幾個宣人。”

他似乎許久沒見到外來人,交談的興致很高,一邊用堿草擦旱獺皮子一邊說:“我兩個兒子都去了,大兒子還當了個頭頭,給老子長臉!”

又勸他們:“你們要投軍就趁早。雖然征兵一直沒有停過,但王軍都快打到宣朝中原去了,投晚了就只能做個小兵,啥功勞也撈不到。”

桑純說去看看,誇了他兒子幾句,又轉著彎兒地套話,問是什麽大人物。店家卻不知名號,只說排場很大,守衛都嚴格許多,一定是位大將軍。

那就是鑄邪怒月了。賀今行低眉垂眼站在身後,並不參與談話,心中卻道,他們從未見過這位西涼太子,需得先找機會認準人。

不知對方會在葉辭城待多久,就快到西涼人大節之一的佛誕節,又是否會露面參與節慶……

總之不著急,不能著急。

他思緒紛雜,走出店後看見一個小臉蠟黃的孩子蹲在路上,手裏抓著一截用來玩耍的羊骨頭,眼睛卻癡癡盯著他鼓起的皮口袋。

對視片刻,他移開眼,拉了拉星央的衣袖。

星央會意,送給那孩子一袋鹹肉幹。不等對方反應,便繼續趕路。

西涼人信奉天生天養天長,孩童極易夭折,有父母照顧的嬰兒能長大的尚不超過一半。戰爭的爆發,讓許多孩子過早失去父母,成長更加坎坷。

老無養,幼無教,百業蕭條,見之不忍。

賀今行知道發起戰爭的並非他們,其中一部分人甚至完全不明戰爭的意義,也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會將他們推向更加艱苦的深淵。

他不忍心,卻必須硬起心腸,絕不能因此動搖。

因為在他的故國,在中原大地,在蒼州、菅州和凈州,同樣有無數飽受戰亂的人,浸在比西涼人過之而無不及的血淚之中。

因為他生來是宣人,要為宣人的土地與同胞而戰。

巨型的城堡盤踞在前方,遮住了半邊天空,城墻上、城門外都有守衛巡邏。三人謹慎地踩點遠觀。

冬陽不偏不倚地攤下來,薄薄一層貼在皮肉上,暖和不了骨頭。

城令府上的直房裏,鑄邪怒月翻看著各級官府送來的奏折,陰沈著臉久久無語。

他為了在半年內打通累關,不惜投入大量的兵力,調動了國庫一半的糧草和武器。卻不想在最後一步受到了最大的阻撓與挫折,戰事被動拖延下去,每拖一日,都是在蠶食他們的資源儲備。他不得不趕回來籌措軍需,並再次征兵補充軍隊的後備力量。

然而這一次傳令下去,卻有不少地方官員反應激烈,上書哭訴,試圖以此逼迫他收回成命。

包括葉辭城令,聽聞消息也來下跪勸諫,“殿下,萬望三思!若將絕大多數青年都征去打仗,雖能增強一時的兵力,但這幾年後方缺人耕種放牧,必會導致糧食減產,反過來拖累前線。再者,青壯消耗於戰場,婦女磨損於田地,長此以往,我們涼人將有斷代之憂啊!”

“既然一時無法打通累關,不如先穩固秦甘三州,拿下仙慈關,將秦甘徹底變成我們涼人的土地,再圖中原。”

“還要多少年。”鑄邪怒月面無表情地說:“難道要本太子再等十五年嗎?”

他忍了許久的怒氣忽然爆發,屈指重重叩上桌案,“一味地等待與懦弱無異!對待宣人這樣的民族,一旦它暴露弱點,就要趁勢打擊,一戰到底。只要我們能贏到最後,占據所有的土地與女人,人丁就會再次興旺。否則給了他們喘息之機,將累關打造成第二個仙慈關,到時候,你們是不是又要繼續說‘等下去’?我涼人又要到何時才能報仇雪恥,何時才能走出這苦寒貧瘠之地?”

直房門窗緊閉,陽光穿不透,壓抑得緊。

葉辭城令也是太子一派的人,那日阿不能任由他們產生齟齬,便先請太子殿下息怒,又對城令說:“宣朝人眾,這是地域所決定的差距。我們的軍事行動必須快準狠,拖得越久,對我們越是不利。你應當明白。”

“臣怎麽會不明白?可是殿下,今年征收的糧食已然銳減,再征走一批壯丁,明年還能收上幾粒?到時候前線若無進展,那我們就會自己拖垮自己,白白便宜宣人。”

城令聲淚俱下,“殿下您出去看看,您的這些子民就要無糧可征了啊。”

鑄邪怒月額上青筋跳動,強壓著火氣向那日阿做了個手勢,然後倒回椅子裏。

後者便將城令半拖半勸地送出去,回來說情:“武將做久了文官,容易變得軟弱,但他絕無頂撞殿下之意。”

“欲成大業,豈能沒有犧牲?”到底是心腹老人,鑄邪怒月沒有當真計較,命書吏擬旨:“傳令各地,年前就要做好準備,抗命不遵的全部革職論罪。”

那日阿與他商討了一些細節,最後說:“佛誕節快到了,殿下要是回國都過,這幾日就得啟程。”

鑄邪怒月知道他說的不止是節慶,仍然道:“不急。”

老國王在戰場上受過傷,從此湯藥不斷,一直依賴王後照顧。怒月太子作為王後唯一的嫡子,早早獨攬大權,敢有異動的兄弟叔父都被他收拾得差不多了,留下的要麽是他臂助,要麽就是扶不起的孬種。再怎麽作妖,只要他想,隨時都能摁死。

相比這些,他更在意軍務,打算在葉辭城把一切都布置妥當,再回國都露個面。

然而他拿著奏報看了半晌,總有些煩躁,幹脆將軍務都放到一邊,提起王劍,“出城去看看。”

那日阿立即通知城令,又調遣護衛,做好出行安排,最後請示是否要帶上那幾個宣人隨侍。城令府上太多機密,他對這些人並不放心。

鑄邪怒月不想太麻煩,葉辭城距離累關已經很遠了,只道:“叫上楊語鹹,讓他順道看看,能不能在這裏養大遂馬。”

命令傳下,楊語鹹便整冠從命。那日阿想把他放到眼皮子底下,殊不知他也想盡可能地跟著他們,以接近鑄邪怒月。

大軍來時從專用的北城門進城,眼下這支百來人的護衛隊卻走南城門。他一邊揣摩鑄邪怒月巡視的目的,一邊默不作聲地打量四周。

天低雲蔽日,身處綠洲卻有身處墓園的沈肅蕭瑟之感,一排排土房如墳塋,聽聞動靜而從屋中走出、站在房前觀望的人們就是墓碑。

碑上烙印著名諱,墳裏安放著靈魂。

這就是葉辭城,先秦王隕落之地,他這些年做夢都想來看一眼的地方。

楊語鹹不自覺擡手貼住腰帶,慢慢壓緊了。鑄邪怒月與一眾近身護衛雖然騎著馬,但走得很慢,他徒步跟在隊伍後面,一路好似神魂分離,所有議論嘈雜都不入耳,直到對上一雙眼睛。

那是個一身西涼傳統打扮的女人,和左右的婦女們沒什麽不同。然而他卻直覺有哪裏不對勁,心中才將升起疑竇,就見對方揭開頭巾,露出明顯不肖西涼人的面容。

是宣人!

他怔了一瞬便立刻回魂,腦海中陡然閃現神救口內那座邊陲小縣城頭上的“宣”字旗,還有那只曾追逐他越過邊境的蒼鷹。

不,甚至更早,他與這個人在宣京的街頭就見過一面,那一次他也是階下囚。

可是,這年輕人千裏迢迢來到西涼的地盤上,是為什麽?

刺探軍情,還是……刺殺主帥?

他又能幫到他什麽?

各種雜亂的念頭在剎那間交織,迅速地令他感到頭痛,同時被隊伍裹挾著僵硬地向前邁腳。

賀今行重新扣上頭巾遮住臉,看向隊伍前方高坐馬上的背影。

他認得那日阿,那麽被他簇擁在中間的會不會就是鑄邪怒月?

他向桑純耳語幾句,後者便語氣疑惑地提高聲音:“這就是前幾天來的那個大人物嗎?看著好厲害,什麽來頭啊?”

他們本想試一試周圍是否有人知道,誰知第一時間回應的卻不是任何一個西涼人。

混在隊伍裏萎靡不打眼的楊語鹹,用漢話揚聲喊道:“怒月太子!”

馬蹄止步,整條街道霎時都沒了動靜。

猜測被確認的瞬間,賀今行幾乎同時想到,這是個機會!

目標就在眼前,離他不到十丈距離。

但這是否是唯一的機會?

沒有嚴密的準備,萬一失手,又該怎麽辦?

還未計較出個結果,在為首一排的騎手紛紛回頭之時,賀今行便先行退到旁邊老人身後垂眼站著,就像跟著出來侍奉的小輩一般。

既狹路相逢,那就先下手為強。成與敗,試過才知!

桑純默契地上前一步,指著那排人佯作吃驚:“誒,是你啊!”

話落,便撲向最近的士兵,扯下對方的頭盔,再用上十足力氣猛地擲向那日阿。

頭盔未至面前就被打落,但對他們來說已然是莫大的羞辱,那日阿不由大怒:“拿下他!”

後排的步兵們向桑純圍過去,他不慌不忙兩拳打倒手下那名士兵,順手將對方的彎刀奪過來,同時用漢話說了一句“不好意思”。

“抱歉抱歉,我忘了你們聽不懂。”他趕緊換成西涼話,彎腰似道歉,正好躲過揮來的長矛,反手一撩彎刀,鉤住面前那雙腿的腿彎,用力一收,頭頂便有慘叫乍響。

又有長矛刺來,他往那倒黴蛋膝蓋上一按,就勢前翻,蹬在不知誰的腦門兒上,平穩落地。

“刀劍不長眼,斷手斷腳也別怪我啊——”他嘻嘻笑道,一抖彎刀甩落刃上血滴,又主動迎上去。

他不取性命,只廢手腳,東一刀西一刀四處亂躥,就像在玩游戲一般。一張嘴話又多,氣得那些西涼兵跳腳,偏偏抓不住他。

更多的士兵圍過來,桑純力有不逮,星央便加入進去幫忙。

他下手都是實打實的,幹脆利落,不叫敵人過多痛苦也不給反撲的機會。

“雜種。”那日阿言語間頗有些切齒意味,不止是因為認出這兩個混血兒,更是因為下屬護衛抓捕不力。

鑄邪怒月奇道:“你認得,不是涼人麽?”

“宣朝女人下的種,只在玉水見過一回。”

“玉水,那就是和西北軍有關系了?”鑄邪怒月來了興趣,見戰局僵持不下,吩咐道:“你親自去,抓活的。”

“但是殿下您……”那日阿更想上弓箭。

鑄邪怒月明白他的顧慮,豪放地笑道:“在我國境內,怕什麽?”

太子殿下縱橫多年,不曾出過一回事。那日阿便點了幾名騎兵,又命步兵撤到兩邊,騰出道路。

桑純暫時脫了身,反而大驚失色,忙叫星央:“壞了,大哥,快走!”

兩條腿可跑不過四只蹄子,兩人直接沖向一邊的房屋,推開擋路的人群,就往屋頂上攀。

附近的民眾慌忙散開,婦人尖叫伴著孩童哭叫,一片混亂中,有沙啞的女聲叫大家趕緊躲到屋裏。

那日阿打馬馳過,一心只想趕緊把人抓回來。

追逃雙方向著城堡那頭拐過街角,鑄邪怒月收回視線,垂眼俯視被帶到跟前的楊語鹹,“楊馬監,說說吧,突然叫出本太子名諱的理由。”

楊語鹹被兩名護衛夾在中間,不得動彈,只說:“有刺客。”

他重覆了一遍,“屬下看到了刺客。”

他西涼話學得不精,此時都說漢話,鑄邪怒月便也用漢話饒有興致地問:“在哪兒?”

“其中兩個,那日阿將軍已經追過去了。”

“我記得你說過,並不熟悉凈州。”

“他們曾來過大遂灘的養馬場。”

“這個理由倒也說得過去,那麽剩下的刺客呢?”

楊語鹹沒有立即答話,而是逐一看向對方身邊的一排護衛,最後拱手道:“請殿下允許我站到您身邊,受您的庇護。”

這話說得模棱兩可,那幾名護衛聽不懂漢話,都不解這宣人看自己是什麽意思。

“你的意思是本太子身邊有內鬼啊。”鑄邪怒月仍然在笑,向下屬們示意,“好,你站過來吧,本太子準你為我牽馬。”

楊語鹹被放開,往前走三步,就到鑄邪怒月的馬前,再跨到左側,疊掌躬身行禮,“謝殿下恩典。”

後者淡然道:“你可以指認了。”

話音未落,楊語鹹猛地擡頭,右手自左手袖袋裏抽出某樣物事,刺向鑄邪怒月。

“果然是你。”後者只做了個橫劍的動作,便擋下這蓄謀已久的一擊,還悠閑地仔細看了一眼他所用的兵器,竟是一根一頭磨尖的鐵條,不由好笑地搖頭:“宣人啊。”

楊語鹹不強行刺他,雙手握住鐵條,一轉向下,狠狠紮進了馬脖子裏。

馬兒驟然吃痛嘶鳴,擺頭揚蹄,將他撞翻在地,也讓鑄邪怒月笑容頓收,不得不飛身而起,落到了隊伍一旁的街道上。

對一個多年不從事苦力的文官來說,被軍馬撞一下實在太痛。楊語鹹摔得頭暈眼花,渾身差點散架,好容易翻過身來,脖頸上就架了幾把長矛。

驚馬也已被制住殺死。

“把他銬起來,帶回去審問。”鑄邪怒月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遠。

楊語鹹順從地被架起來,沒有任何反應。

他甘願跟到西涼,是想刺殺不假,然而在他的計劃裏,今日絕不是良機。

之所以這麽做——他撐起眼皮,視線越過鑄邪怒月,對上更後方的那個人,笑了一下。

鑄邪怒月也看到了這個笑,頓覺不妙。身後似有微風流動,他渾身汗毛立豎,當即欲拔王劍,回身劈砍。

卻有一只手比他的思路更快,先一步按住他拔劍的手,將抽出半截的劍身送回鞘中。

“護駕!”鑄邪怒月大喝,既拔不出劍,就將整把劍作為棍使,向後捅去。

可惜尾鞘似貼著什麽柔韌的東西,捅進了空氣裏。

但那只手卻已經移到了他肩膀上,幾乎是同時小臂也被抓住,整條右臂被反撇壓向後背,瞬間骨折。

鑄邪怒月悶哼一聲,五指大張,王劍再也拿不住,掉落於地。

接著一只帶底釘的靴子踩上他右腿肚,逼著他單膝跪倒。

他痛得眼前翻白,仍竭力轉動頭顱,試圖看清是誰,口中斷續道:“你……要什麽……本太子……坐擁一國……”

“我只要你的人頭。”賀今行幹脆地打斷。

拖延就意味著變數。他絕不允許出現任何可能令西涼太子逃生的變數,所以,一有機會就立刻下死手是最穩妥的選擇。

對方回頭,正好將喉嚨送到他面前,他毫不猶豫地攥住,瞬間發力捏斷了頸骨。

“你——”鑄邪怒月音聲頓消,頭顱軟軟地垂下。

“殿下!”

變故發生得太快,刺殺就在一瞬間。周遭護衛都才反應過來,他們的太子殿下就已經沒了命。

楊語鹹也懵了一下,很快哈哈大笑:“輕敵,自大,活該啊!”

哪怕馬上就被羈押他的護衛打了一拳,疼得弓腰縮背,又被拖去街邊,也止不住地笑。

賀今行見狀,雙手抓起鑄邪怒月的屍體,就向他們砸過去,拖住那護衛的腳步。

其他護衛大喊:“抓住他,給太子殿下報仇!否則我們都得死!”

他雙眸一凝,勾起地上那把劍,利刃出鞘,橫掃向湧來的護衛兵。

尋常軍士皆不是他對手,很快七零八落倒了一地,讓那些騎兵難以下腳,只能在邊緣封堵或是下馬來。他不管這些,誰來攔他就殺誰,一路殺向街邊,長劍一挑,截住就要刺進楊語鹹胸口的彎刀,再正手一撩,削了拿刀的那只手。

“楊先生。”他拉起楊語鹹,走出一步便覺不妥,左右一掃,盯上在附近試探的一名騎兵。

“先生等我。”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幾步上前,拽住籠套,壓低馬頭,借力騰身旋起,將座上騎手踢下去,轉眼落地接著道:“先生上馬!”

“你走,不用管我。”楊語鹹卻不肯走,要把那匹馬讓給他,“我好不容易來到葉辭城,死在這裏又何妨?”

賀今行的聲音已經變回原樣,沒時間跟他詳細解釋,快速道:“楊長史,難道你要永世留在西涼嗎?”

“你叫我什麽?”楊語鹹楞了一下,隨即抓住他的手臂,激動地問:“你是誰?你怎麽知道我做過長史?”

“我,小心!”一桿長矛刺來,賀今行右手不便,立即用左手攬住對方旋身躲避。然而慢了片刻,左臂被矛刃貼著劃過,令他動作一滯。

楊語鹹立即清醒過來,忙松開他,“傷到沒有?”

“沒事。”賀今行揮劍纏向前方刺來的兩桿矛。他本意是要把矛桿震脫手,誰知一劍過去,直接將其削斷。

他心中驚訝鑄邪怒月這把劍竟如此鋒利,回身劈翻想偷襲的幾個人,將楊語鹹推到了那匹馬上,再一拍馬屁股,將人先送走。

這才撕了節衣袖綁住左臂,再將目光鎖在被西涼兵保護起來的屍體上,提劍殺了過去。

他要拿到人頭,證明鑄邪怒月的死亡,絕不能空手而退。

對方很快察覺到他的目的,將太子的遺體交給兩名騎兵,先行運送回城,同時搬援兵過來。

賀今行想去追,然而被重重圍住,一時難以突圍。

他的頭巾不知何時遺落,所有西涼兵都看清了這是個宣人,對宣朝的恨意與刺殺儲君的恨意相疊,促使他們發起更加猛烈地攻擊。

他只能和他們一樣,更加不要命地拼殺,頂著刀砍矛刺換這些西涼兵快速減員。

焦灼之時,長街盡頭再起塵煙。星央和桑純遛完一圈,搶了馬匹和武器飛馳回來,正好撞上帶走屍體的那兩個人。

“將軍得手了!”桑純高興得大叫,直接勒緊韁繩,駕著自己的馬去撞那兩人,直撞得對方人仰馬翻,從他們身上踩踏過去,不忘撈起鑄邪怒月的屍體。

兩人一路飛奔,從後方沖開街中央的人墻,又牽了一匹馬,奔到賀今行身邊,助他清空身周。

他已經傷痕累累,渾身是血。

星央看在眼裏,有些焦躁地叫了一聲“將軍。”

“問題不大。”他抹了把臉,看他們都還好好的,又看到屍體被拿回來,不再繃得那麽緊,翻身上馬。

然那屍體帶甲胄十分沈重,先前走那一截路,就已經把馬兒的速度壓了下來,不能一直帶著。

賀今行手起劍落割下頭顱,又找了面落地的西涼旗裹住,只將屍身留下。

那些西涼兵親眼看到這一幕,都紅了眼,瘋也似的撲上來,想要搶回太子的頭顱。

三人不多糾纏,殺出一條血路,將所有西涼人都甩在身後。

他們很快追上楊語鹹,四人一道,片刻不停地奔逃出綠洲。

那日阿隨後回到原地,得知太子遇刺身亡的消息,又看到那具不全的屍身,只一眼,就仿佛被抽去了三魂六魄,只剩一具行屍走肉。

“怎麽會,怎麽會……”他跪倒在屍身前,雙手探向頭顱之處,什麽都觸摸不到,只有虛無。

他發誓效忠的儲君,統率二十萬王軍的主帥,帶領大涼走向強盛的希望,只剩虛無。

他把那具無頭的屍身抱在懷裏,渾身抑制不住地顫抖,心中似有一把火,從胸腔蔓延到四肢百骸,要將他整個人吞噬殆盡。

“宣人!恨殺也!”

涼人的嘶吼響徹葉辭城。

而那幾個宣人已經逃出綠洲。

氣溫迅速下降,沙地上還有舊雪未消,馬蹄不適應,才到黃昏,就要跑到極限。

幾個人都掛了彩,尤其是賀今行,身上創傷本就是草草包紮,顛簸下來崩裂得更加嚴重,到了必須停下來處理的地步。

他的左臂早已感覺不到幾分疼痛,只覺棉袍被血浸透又冷又濕,解袍脫袖,才見血肉撕裂一片模糊。

水囊早就丟了,他抓一把雪在手心裏,用體溫把它暖化成水,就往傷口上淋洗。反覆幾次,洗去血沫,現出泛白的傷口。

星央把所有的藥和紗布都拿出來,連開幾個藥瓶,聞出哪個是金瘡藥,就立刻替他上藥包紮。

賀今行凍得直哆嗦,額上卻滲出汗滴。

楊語鹹呆呆地看著他,心焦得煎熬,有許多話想說,口中只喃喃道:“不該救我,不該救我啊……”

“多虧,先生相助,才能殺、殺了鑄邪怒月,豈能不、救。”他咬牙用右手使力擰幹衣袖,重新穿上衣裳,寒冷與疼痛似乎都隨之從身體中剝離出,漂浮在體表。

他閉上眼放緩呼吸,這不是好征兆,但確能在眼下讓他鎮定並保持行動力。

他和星央繼續互相處理外傷,能上藥的就上藥,不好上的直接隔衣包紮,動作嫻熟又默契。

楊語鹹就在旁不時地幫把手。

就這耽擱的功夫,在高處望風的桑純忽然跳下來,急道:“追過來了!”

沿途的暗哨沒有清理,被追上是必然的。四人當即上馬,不管馬能不能再跑,都強行催馬疾馳。

那日阿等不及調兵遣將,自帶了十餘親兵,脫了鐵甲一路玩兒命地趕,馬鞭抽斷,終於能看到那幾個宣人的影子。

跑出幾裏地,雙方之間的距離不斷縮減。

這樣下去早晚要被追上,跑在最前頭的賀今行急剎調頭,“桑純!”

“在!”桑純跟著勒馬,就見那顆人頭被拋過來,趕忙伸手接住。

“你和楊先生先去仙慈關!”

神救口過不去,讓他們兩個人再爬一遍錯金山難如登天,不如往仙慈關去。桑純知道怎麽叩關,兩個人也不易被大軍發覺。

“那你和大哥呢?”桑純不想拿人頭,催馬過去,“我不走,我還記著那日阿打我那一掌呢,我要報仇!”

“哥哥給你報。”星央伸臂攔住他,順手替他擺正腦袋上的皮帽,語氣一如既往:“聽將軍的話,快走。”

賀今行主動到另一邊去,摸了摸少年的腦袋。

桑純看看他,又看看星央,兩位哥哥都神情堅定、不容拒絕。他抱緊人頭,抽了下鼻子,傷心地哭著說:“那我送到就回來找你們。”

賀今行什麽都沒說,只是替他揩去眼淚,接著看向楊語鹹。

後者啞聲道:“一定要這樣嗎?鑄邪怒月是你殺的啊。”

然他心中明白,必須要有人去攔那日阿,而他自己體衰力弱,留下只會是拖累。縱然有太多疑惑太多不甘,也只能抓緊時間離開。

“功成不必在我,人頭送到仙慈關之後的事,就拜托楊先生了。”賀今行微微笑著向對方頷首致意。

楊語鹹盯著他,嘴唇快速翕動,所有疑惑與不甘都化作一句誓言:“楊夢必不負君。”

目送兩人遠去,他回頭再看,戰馬踏著黃沙狂奔而來,馬背上的西涼騎兵已清晰可見。

“星央,我們再跑一次?”他握緊韁繩。

“好啊。”星央點點頭,無需再倒數,與他同步沖出,箭射向迫近的沙塵。

兩方人馬極速接近,那日阿看遍他們身遭,雙目通紅,怒吼道:“太子呢?你們把怒月太子藏到哪裏去了?”

隨即猜到他們分成了兩批,太子殿下被另外兩人帶走,愈發暴怒,直恨不能立刻把這兩人撕碎!

體力十分珍貴,賀今行不願說話浪費。眼看下一刻就要撞上,他松開韁繩,拔劍出鞘,棄馬飛撲向側面某名騎兵,淩空一劍給人喉嚨放了血,再一腳將人踹下去,背身跨坐到馬上。

右手執劍橫刃,左手持鞘做刀,一齊拍向左右的戰馬頭顱。

星央則撲向另一側,隨手抓住某只臂縛掛下馬肚,刺傷馬腹,砍斷馬腿,只為讓這些西涼人不能再往前追擊。

剩下兩匹空馬與那日阿及左右親兵狠狠相撞。一下五六匹馬被撞得團團轉,將不慎被甩落地的騎手踏成了肉泥。

那日阿卻毫不驚惶,劈了一匹甩頭沖他的戰馬。刀刃卡進骨頭,一時取不出,他直接棄刀不用,徒手抓住了星央的小臂,一下就將他整個人從馬上摘離,往馬蹄下摜去。

星央另一只手出掌在沙地上蹭了一下,拼著骨裂揮刀砍向他坐騎前腿。

那日阿一下將他甩出丈遠。

“星央!”賀今行當即與跟前其他幾名騎兵打鬥,躍過來接住他,一起摔到沙上滾了兩圈。

那日阿接住親兵拋來的彎刀,驅使坐騎幾步便跨到兩人跟前,揚刀欲當頭鍘下。

賀今行舉劍格擋,金石相振,震得他手腕發麻的結果竟是崩斷了那柄刀。

那日阿看到那把劍,理智愈發崩潰,“雜碎!還我太子王劍!”

前者立刻便來奪劍,賀今行就地一滾,爬起來往最近的沙山上跑。

越高處的沙面越打滑,還夾著雪,負重的戰馬攀爬幾步便陷進沙裏。那日阿踩著馬頭一躍而起,撲向前方的背影。

星央見那兩人戰至別處,擦了手上嘴角流的血,喉間囫圇呼哧一聲,先行沖向朝他圍攏的西涼人。

明月當空,眼前陡然罩下淡淡陰影,賀今行回身刺出一劍,正當那日阿面門。

後者卻不閃不避,在半空中徒手握住劍身,借著落地的重力將人拽向自己。

賀今行拿不住,果斷松手,在對方控制不住力道之時,擡腳一踢劍柄。

整柄劍斜飛出去,落到了半坡。

那日阿看了一眼落點,不顧雙手鮮血淋漓,拔出貼身佩的短刀向他刺來。他摸到綁在大腿上的匕首,執匕格擋。

兩人的兵刃皆短,過招時拳腳相交,都使出了十成的本事。招式如流星,步移如閃電,沙丘上塵土飛揚,兵刃相接,拳腳入肉,再激烈不過。

賀今行左臂傷重,那日阿發覺之後,頻頻從他左側進攻。他便以此為餌,側身露出破綻,在被鉗住左臂之時,將匕首刺向對方心口。

誰知那日阿反應極快,回肘架住他握匕的手腕,使匕尖刺歪寸許。再反挑刀削向他脖頸,他躲避不及,拿右肩扛了這一下,並借此拉開距離。

“賀靈朝?”那日阿認出了那把匕首,加之相熟的身手,讓他確定對方就是在宣京、在秦甘道碰到的那個人。

然而眼前這人分明是個男人,他嘲諷地大笑:“宣人果然狡詐!賀勍的女兒竟是個帶把的,你和你爹欺騙了所有人,包括你們的朝廷!”

“那又如何?”兩臂和胸腔痛得賀今行眼前發黑,他強撐著扯了扯唇角,“我讀書科考,做官辦差,問心無愧。我爹戍邊多年,為保家國太平,鞠躬盡瘁。你這樣的人,不配說他!”

話落,兩人再度悍然交鋒。

“不配?”那日阿咆哮道:“你知道淙河沿流有幾座京觀?”

“我妹妹才出生就失去了爹娘,失去了家園,不得不跟著我流浪,吃盡苦頭。這一切都拜你們宣人所賜!”

賀今行和他貼得太近,聲如擂鼓敲在他耳朵裏,震得他腦子嗡嗡地響。

他也放開了聲音:“那你和你的祖輩在秦甘三州,燒殺搶掠、屠城之時,可曾想過會有百萬的冤魂、千萬的流民!他們吃的苦難道就不是苦嗎?”

國仇家恨,生來就是你死我活。

一代又一代、一筆又一筆的冤孽債,誰也說不清楚,誰也說服不了誰。

兩人纏鬥間,腳下沙土突然松動,令他們站立不穩,跌撞到一起,雙雙滾下沙山背面。

這一面要深得多,匕首和短刀插進沙裏掛不住,也使不上力,兩人便都拋了武器,試圖在天旋地轉間抓住對方。

翻滾當中,賀今行掛在脖子上的綠松石項鏈抖落出來,被那日阿拽住收緊,想要勒死他。

他被迫將身體與對方挨得更近,以緩解後頸的壓力,但這也給了他掐住了對方脖子的機會。

直到跌進谷底停止滾落,兩人仍然纏在一起,互扣命門,都只剩最後一點力氣。

賀今行被壓在底下,臉上被沙粒擦出許多細小的口子,左臂已毫無知覺,只剩右手還在勉強用力。

他急促地喘息著。

天地在他眼裏豎直,明月倒懸,一望無垠的大漠壓在他頭頂,斷絕了所有退路。

他屏住呼吸,幾息後猛地奮力挺身,額頭撞上那日阿的額頭。跌回去的時候,後頸傳來劇痛,繩子勒破皮陷進肉裏,接著驟然一松。

吊著綠松石的半截皮繩從那日阿手中飛出。他的手掌流了太多血,裂開的口子深可見骨,也因此流失了太多體溫,凍僵之後,已攥不住哪怕一根繩。

賀今行撈住那截斷繩,任由那日阿的身體倒下來,砸在自己的身體上。不知過了多久,他才聚起力氣將對方推到一邊。

天地豁然開朗,世界驟然清晰。一輪巨大的月亮就懸在他頭頂,仿佛觸手可及。

十九年。

距他的親生父親戰死於此,已經十九年。

今人不見古時月,今月曾經照古人。

他半舉起手臂,欲伸向圓月。那枚綠松石掛在指間,瑩瑩似淚滴。

下一刻,沙山傾頹,滾滾黃沙如大雪落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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